除夕

　　年到了，人們要放鞭炮，熱熱鬧鬧過大年�？山衲�，一點都不熱鬧。

　　大街小巷見不到多少人，鬧市的小攤販零零總總，年貨似乎總是太多，堆得山高，高過了商販的眼。

　　山也高，高過周嫂的眼。

　　她站在半山腰，用手撐著自己的腰，一口連不上一口，喘氣。手臂上纏著的紅布條半落，上方膩著兩個白色大字：護林。

　　偌大的山，見不到幾個人，她有聲有色地發(fā)言，大山就是她的聽眾，最忠實的聽眾：“老不死的老鄭！一天吃飽了沒事干，自己坐在家里和兒子孫子過大年，讓我來這光禿禿的破山。山這么大，如果真的出了事，我又有什么辦法？老了老了不安寧，當(dāng)初他一上臺我就瞧出來了，他心術(shù)不正！老不死的昧心鬼，造的什么孽！”

　　山?jīng)]有光禿禿，漫山遍野全是荒草、野草，枯木成林，一點就著。齊腰的蒿子跟著風(fēng)微微搖擺，回應(yīng)著她。

　　說累了，也站累了。

　　周嫂扛起鐵锨，亦步亦趨，山間的小道被野草打扮的很有野性，像利齒嶙峋的怪獸，張著嘴。怪獸的牙齒不安份，想吃人……

　　不知走了多久，山上的小路到了盡頭。一條公路攔腰，阻止了野草的生長，野草低一低頭，長到了路對面。周嫂站住，撐著腰，腰疼。

　　公路年久失修，一波三折、四折、五折，裂開口子，冒出一團密密的的草堆。周嫂站在路邊，一棵棵沒了枝葉的枯樹站在她旁邊，樹上也纏著紅布條，一米寬，從這棵樹纏到那棵樹，上方的字脫落了一塊又一塊，勉強認(rèn)得：小孩放火，家長負(fù)責(zé)。

　　樹邊站著兩人，同樣拿著鐵锨，同樣在胳膊上纏著紅布條兒，和周嫂不一樣的是，他們叼著煙，腰也直。

　　“周嫂，你看看時刻，你怎樣又來遲了，天天遲到，留意山上出了事情，老鄭罰你錢。”男生粗里粗氣，嘴里的黃牙動一動，在笑。

　　周嫂扯著嗓子喊：“一個月我就拿一千來塊錢，罰一次一百。罰！罰！罰！還要不好我活了？”頓一頓，緩過神：“山這么高，別人開車走大路也得半小時才能到這兒，我一個女生家，小路又那么陡，我又有什么辦法？我也不想遲到，你以為我不想走大路，不想坐著車舒坦到那里來嗎？”

　　男生大笑，好像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坐車來這兒？你有坐車的福氣，也就不用來這破山轉(zhuǎn)悠了，早就回家過年去了！”

　　“你福氣好，你回家過年去��！你兒子不是回家看你來了嗎？他怎樣不陪你來巡山？”周嫂喊。

　　男生一窘：“他今年給我把兒媳婦兒領(lǐng)回家了，穿的新衣服，來山上，衣服弄臟了怎樣辦？聽說那衣服死貴，一件外套——”伸出五個指頭，煞有介事，“五百多！”

　　周嫂要說話，突然間腰痛，被刀鉆，從腰間鉆到心口，一下又一下，有力。她靠在樹旁，捶捶腰，想死。

　　迪迪！——迪！

　　一輛越野車從路上駛過，在轉(zhuǎn)彎處停下，邁出來六條腿。

　　“我的乖乖！寶馬啊，咱們鎮(zhèn)子里可不常見。”兩個男生嚼舌根，攪著口水，嘖嘖響。

　　周嫂有些擔(dān)心，催促：“你們別看了，趕緊去說�。∪グ。�”半天，沒人動。急了，發(fā)奮站直，朝那輛車跑過去。

　　三人閑聊著，朝山上邊走去，腳才跨開步子，就被攔住。

　　喘著粗氣，有一股臟兮兮的土氣：“你們別上去，山上草多，一點就著。”不停，還要走。周嫂急了，指著腳下：“就在路邊燒吧，燒完磕幾個響頭，也算是盡了心意。”

　　三個男生瞪著她看，其中一人臉色有些差，嘴都不想張開：“我爸埋在上方。”

　　“上頭有規(guī)定，要注意防火，不能上山！”

　　“我爸埋在上方。”蹦出來的字依舊沉悶，悶出火藥的味道。說完，繼續(xù)朝上方走。周嫂不讓，擋在前面，像個門神。男生沒好氣，張開粗壯的胳膊，一推，她倒在了地上，鐵锨的把兒砸在路面，聽不到聲音。

　　她費了好大勁，爬起來，抬頭，滿眼都是又黃又土的蒿子，沖著她笑。她回頭，看到那兩個男生坐在了樹下，低著頭，對著手機指指點點，然后對視，咯咯發(fā)笑。

　　她也想笑，嘴角卻澀住了，拉不開。

　　周嫂找到那三個人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開始忙活了。面前一個微微隆起的小土堆，連塊碑都沒有，四周擺著一圈石頭，草從縫隙里擠出來，長到了墳頭。他們跪著，把幾疊厚厚的冥紙攤開，嗒——嗒——嗒，火舌一吐，紙就著了。紙著了，風(fēng)一吹，亂跑，草也著了。

　　風(fēng)忽然倒著吹，火舌一卷，撲倒他們臉上。他們連忙起身，拍打衣服，咳嗽著，注意力卻放在自己的衣服上，還好，沒有弄皺。

　　周嫂的腰突然之間直了，她跳上去，拿著鐵锨用力拍打火苗，一下，一下，擲地有聲�；饻缌�，她的衣服也臟了，臉上畫了黑臉，眉頭一皺，像土地爺。

　　“哎，你們怎樣還要燒？沒看到剛才都差點把整座山點著嗎！”

　　“紙還沒燒完。”

　　“你這人怎樣這樣！山著了怎樣辦？”

　　“我只是燒紙，不是燒山。”

　　周嫂氣急，正要好好理論一番，卻看見了煙，濃濃的一股，冒到了半天空。公路邊傳來吼叫：“周嫂！周嫂！不好啦！著火啦！著火啦！你快點來��！”

　　周嫂跑下去，洗的發(fā)白的衣服被路邊野草枯枝上的倒刺劃出了口子，手背上也一道道，發(fā)白，然后充血。

　　看不到火，只是煙，黑的透亮，卷上半邊山。

　　來到馬路上，才看清。路下方的一塊墳地著了，不，是墳地養(yǎng)出來的野草著了。火苗挺小，就是冒煙，滾滾而來，嚇人。兩個男生站在路邊，俯看腳下的火，慌張失措，愣是沒動，像旁觀者。他們的鐵锨躺在地上，睡著了。

　　“我的天爺��！你們就在旁邊站著，怎樣不好好看著？火著了，傻站著干嘛？救火��！”周嫂跑過來，扯著嗓子。

　　“我們看到的時候已經(jīng)著了，火不小，不敢下去。周嫂，你是咱們隊的隊長，你……你快拿個主意吧，不然咱仨都得遭殃！”惶惶不可終日的口，冒出長悠悠的幽怨，像個娘兒們。

　　“不是咱們?nèi)�，全村人都別想過個好年了！”撇下這句話，她沖了下去，手里的鐵锨昂著頭，像個壯士。

　　他們村不小，幾百口人。村子建在鎮(zhèn)子里，磚瓦水泥、樓房小區(qū)。這座山是他們村的累贅，沒人覺得是財產(chǎn)。

　　跑下去才發(fā)現(xiàn)，火在一個墳頭跳動，墳前還跪著一個女生，頭發(fā)有些亂，又笑又哭。她專心致志，手中的紙一張接一張，一卷，就成了火。是墳頭的火，也是心頭的火。

　　周嫂認(rèn)識她，鎮(zhèn)子里的瘋婆娘喜鳳。

　　前年春天，喜鳳結(jié)婚了，丈夫是一個帥小伙，人高馬大，平時很體貼她，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火兒大、沖動。吵架，挨了打，喜鳳就跑回娘家，父親也是個火爆脾氣，二話沒說，就去主持公道。話說不到一齊，動了手。女婿失手，打死了老丈人，連夜跑去新疆避難。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生一夜間離開了，喜鳳，變成了瘋婆娘。

　　“喜鳳！著火了，你看不到嗎？”周嫂一邊跑，一邊喊，扯著嗓子。

　　喜鳳抬頭，火苗已經(jīng)從墳頭撲到了身前，她往后一退，又跪下，眼中淚光閃動。周嫂的眼淚也快出來了，是被嗆的，煙太大。

　　“你起來，快起來！”周嫂拉不動，還要拉，拉拉扯扯，自己摔倒在地。

　　“爸爸，這些錢是孝敬你的，你在下方……受苦了……都拿去用吧……嘿嘿……哈哈……”從周嫂懷中扯出自己的手，拿起冥紙，一大推，全部扔到火里。額頭飄著幾縷亂了的發(fā)，黑里夾著白，燒的微焦：“爸，我想你了，想你了……媽不管我了，我知道只有你愛我……爸！嗚嗚……嗚嗚……”

　　周嫂站起來，拿鐵锨朝墳頭上的火焰拍過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是錐子，砸在喜鳳的心上。

　　喜鳳護在面前，兩手敞開，號著，叫著：“你不許打我爸！我爸是好人，你不能打他……你……你……打死了他，我跟你拼命！”

　　周嫂不聽，她只想打滅火焰。于是，喜鳳和她拼命。周嫂也拼命，這山，她嫌棄了一輩子，罵了一輩子，可山，就是她的命。

　　周嫂力氣大，推推搡搡，把喜鳳拖到了公路邊：“你們兩個還是男生嗎！著火了！救火�。“�？為什么站著不動？山就要著了！……虧先人啊……你們良心壞了……去救火！救！火！……我日你媽！”

　　兩個男生傻住了，不是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是自己讓自己傻的。出了事，大不了扣工資，一百兩百，不好緊。就算扣五百一千，和自己的命比起來，也是小數(shù)目。

　　周嫂又沖了下去，火太大，鐵锨根本拍不滅，四周的枯樹都著了，風(fēng)突然急了，刮倒風(fēng)，火舌猖狂貪婪，吞掉了她。

　　“我在家過年呢，不去！”老鄭鼻孔里冒著煙，白色，一飛沖天。他坐在桌邊，圍了一桌人，喜氣洋洋，吃午飯。“什么？山上出事了？哎，能出什么事，我讓周嫂她們?nèi)パ采搅�，如果著火，就扣她工資，行了行了，吵吵什么？還讓不讓我過年了？”吧嗒，摁掉電話，又吸了一口煙，裂開嘴笑，從孫子手里接過酒杯，一干而盡。兒媳對孩子的表現(xiàn)很滿意，會心而笑。

　　電話又響了，老鄭站起，火氣隨著酒氣，嘟嘟地冒：“喂！你有完沒完？山里出事，去找周嫂！這周嫂干什么吃的，回頭我必須要扣她工資！”頓住，臉上的紅光凝住，語氣降了基調(diào)，有些木訥：“我知道了，這就過來。”

　　兒子從門外走進來，拍拍身上的土，他去山上燒紙，剛回來，有些幸災(zāi)樂禍：“爸，我剛下山的時候看見著火了，煙很大，估計火勢也不小。”

　　沒說話，老鄭擦身而過。

　　山腳站了很多人，老鄭被圍在中央，七嘴八舌，吵得心慌，他想罵人。老周撲了進來，拉住他的胳膊，沙啞的聲音里沒有了生氣：“鄭書記，我老伴怎樣了？她人呢？”老鄭是村子里的村委書記，大家經(jīng)常在背地里罵他。

　　被人拉開，七嘴八舌，吵得心慌，老周想罵人。

　　鎮(zhèn)子里沒有消防隊，消防車從縣城里開過來的時候，火已經(jīng)漫過了山頭，半座山都著了，噼里啪啦，野草被燒的脆響。山上的人都撤了下來，老周還在找他的愛人，有氣無力，坐在了地上。

　　大家仰起頭看著這座山，真美，像是焰火，燒紅半邊天。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春風(fēng)吹了，吹進千家萬戶。除夕夜，年夜飯，一家家大團圓，看著春晚，七嘴八舌。

　　孫子跪在地上，嘴里叨叨著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祝福語，甜甜一笑，等著壓歲錢。老鄭哈哈大笑，從懷里掏出人民幣，嶄新，全是一百。

　　老周卻沒在家，他也不想回家，兒子拗但是，陪他來到山腳。夜，早就黑了，像人的心，黑的透亮。他站了很久，不說話，望著大山出神，手搭在腰上，忍不住。

　　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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