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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菜情結(jié)散文
有朋久居他鄉(xiāng)，近日歸里省親,幾經(jīng)尋覓之后，在不經(jīng)意之間突然闖入了我的陋室。
“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
交臂呃嘆,稍稍寒喧之后，我便草草收拾了幾道家常小菜，拿出了迄今仍在鄉(xiāng)下的老同學(xué)送來的一壇子“老玉米”燒酒，二人便推杯舉盞，相視對飲起來......
“啊哈，老兄!這是你自己腌制的嗎？”這位仁兄詫異地用筷子指著一盤子酸菜問道。
“是啊，打小練就的手藝，幾十年了，年年都自己動手腌酸菜。哈哈......”我回答道。
“地道，太地道啦！”
他大口嚼著酸菜，筷子夾著酸菜不停地往嘴里送，那樣子好象要將那酸菜連盤子一塊兒吞下去似的�！奥c(diǎn)吃，老弟！我這里別的好東西沒有，酸菜嘛,保你吃個夠，只是別把牙酸倒了啊！”
我端起被他幾口吃光了的空盤子，到廚房的酸菜缸里又為他滿滿地?fù)屏艘槐P子�！袄系苎�，出門幾十年，看來還是忘不了咱這陜北的酸菜�。俊�
“豈止是忘不了啊，簡直就是魂?duì)繅衾@、刻骨銘心哪！”
他端起酒杯，與我面前的酒杯碰了碰，脖子一揚(yáng)，一飲而盡。之后又重重的咂巴了幾下嘴巴，低著頭深情地說道：
“幾十年來，我跨海留洋、走南闖北，天下的奇珍異味、饕餮盛宴啥沒吃過？可就是咋都忘不了咱家鄉(xiāng)的這口酸菜啊！只可惜，小時候我沒有腌過酸菜，不大懂得這其中的玄妙。有一年秋天,實(shí)在是太想吃酸菜了，我就心血來潮，想自個兒腌點(diǎn)兒酸菜解解饞。于是就按照小時候媽媽腌菜的步驟，與老婆一起折騰了一整天，如法炮制地腌了一大缸。然后苦苦地等了一個多星期�？烧l知道是哪兒出了差錯：腌的菜吃起來又苦又咸，還有一股子怪味，很難吃！到最后還菜爛湯臭，只好全部到掉啦!為這事兒，老婆不知嘲笑了我多長時間呢！”說完，他自嘲地哈哈一笑。
聽著他的絮叨，看著他對酸菜的那種癡戀乃至貪婪的樣子，我的內(nèi)心竟突然涌出一種溫馨、親切的感慨：
是啊!對于我們這些從小靠酸菜充饑、靠瓜菜維系生命的一代人來說，細(xì)細(xì)品來，的的確確會對這普普通通的“酸菜”有著一種特殊的情結(jié)啊......
我沒有考證過，也不知從何朝何代、何年何月開始，居住在陜北黃土高原上的人們，每逢深秋季節(jié)，家家戶戶便將整筐、整擔(dān)、甚至是整車的大白菜、紅黃蘿卜等蔬菜往家里拉。然后，全家盡其人力洗菜涮缸，切菜拌菜，然后將其裝入足足半人高的大瓷缸中，填滿壓實(shí)，經(jīng)過數(shù)天的發(fā)酵后置于陰涼之處。于是，這便成了全家人整個冬季的主要副食品了。有些人口多的人家甚至要腌上幾大缸才能保證全家人整個冬天的飲食需要�！笆镲L(fēng)俗不一般”，在整個陜北地區(qū)，也存在著不同的地域文化、不同的地區(qū)方言、不同的生活習(xí)俗和不同的民風(fēng)民俗。但就冬季儲菜而言，幾乎整個陜北均是采取這同一種方法，不同的只是酸菜的種類而已。
據(jù)我考證，陜北酸菜應(yīng)分為兩大類：即囫圇菜和碎菜兩種：
所謂囫圇菜，顧名思義，就是把各種蔬菜洗凈之后，不經(jīng)過任何刀工切,將菜完整地裝入缸內(nèi)壓實(shí)腌制。這種方法在整個陜北比較普遍，榆林和延安各地都有；
所謂碎菜，便是將各種蔬菜均切成條或絲，調(diào)制后然后再裝缸腌制。就蔬菜的種類而言，陜北酸菜幾乎包容了全部的內(nèi)容：大白菜、紅、黃、白蘿卜、芡蓮、蓮花白、豆角、黃瓜、芹菜、洋姜、地螻等等。佐料配以蔥、姜、蒜、辣椒、花椒、大料等。上好的酸菜腌制出來后，五顏六色、十分鮮艷，各種蔬菜盡展風(fēng)采，吃到嘴里咸中帶酸、酸中帶甜、甜中有辣，嚼起來清脆爽口，具有一種特殊的清香，令人贊不絕口、不忍停箸。這種腌制方法主要分布在延安東南幾個縣區(qū)。
陜北酸菜在吃法上也是花樣繁多、特點(diǎn)各異。囫圇菜與碎菜的分類也就是為了在吃的時候可以選擇不同的烹飪方法，與其他食品搭配著食用才創(chuàng)制的。
碎菜吃起來較為方便，無需任何加工，隨時撈出一碗來就可以吃。有講究者，澆以蔥油、拌以辣面，吃起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特別下飯。
囫圇菜的用法相對就比較多了：酸白菜可與冬貯的蘿卜、土豆等燴菜、燉湯，也可與粉條、豬肉一起，燴成一道招待佳賓的上等佳肴�！八岵税狙笥蟆�，“酸菜和面”，便是陜北每一個人樂于咀嚼的陜北很有特色的名小吃；酸蘿卜可以切片與大肉一同炒著吃，也可以切成細(xì)絲，置入辣椒面、味精、蔥花，用熱油熗之即可下飯，此亦是一道上好的下酒菜。
我從小就好吃酸菜，無論是吃饅頭、吃窩頭、吃面條，還是吃小米飯、喝小米粥，我都喜歡就著酸菜，而且每頓必是一大碗。小時候，每當(dāng)媽媽烙烙餅的時候那便是我最快樂、最開心的時刻。媽媽烙餅時，總是給餅里加上一種叫作“茨茉”的野草花，烙出的餅既酥又筋道。吃餅的時候，我喜歡把土豆絲和酸菜絲拌在一起，將其卷入大餅中，一咬一大口，吃起來十分地愜意，（當(dāng)然這種愜意并非是常常有的）。在吃湯面或者喝稀飯時，總是和上半碗酸菜當(dāng)飯吃。在那個“瓜代菜”的年月里，每當(dāng)我放學(xué)回家晚了，母親上工時留在鍋里的紅薯、土豆、南瓜等被弟妹們吃光了，我便撈上一大碗酸菜，沖上白開水——酸菜和著白開水便可聊以充饑。為此，奶奶常常叫我是“菜蟲”。
記得在縣城讀高中時，由于離家較遠(yuǎn)而住校。學(xué)校的伙食極差了，每頓飯就是一個名曰“半斤”的玉米面窩頭，菜乃是五分錢一碗的白水煮蘿卜湯。然而，每月三元錢的菜金消費(fèi)對當(dāng)時的我們來說亦屬一筆高額的開支。因此，為了節(jié)省開支，我便常常不買菜吃，將窩頭放在開水碗里用筷子戳碎，撒點(diǎn)兒食鹽，就這樣似飯非飯、似粥非粥，的確是難以下咽。然而，每天兩頓飯僅此而已，不吃也得吃啊！
那年的清明節(jié)前夕，我們一幫子住宿同學(xué)正在宿舍里吃午飯，媽媽突然推門走了進(jìn)來。當(dāng)她看到十幾個半大孩子圍坐在鋪著一張破席的大土炕上，每人端著一個大碗，吃著干澀的“窩頭粥”時，她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
媽媽打開隨身帶來的布包，拿出了兩個老碗大的老饃饃（那是陜北人過清明節(jié)時特制的大花饃），將老花饃一塊一塊地掰開，然后逐個遞到每個同學(xué)的手里。
同學(xué)們手里捧著老饃饃，誰也說不出話來，但誰也沒有將手中的饃送到嘴里。
我看到每位同學(xué)的眼睛都是濕潤的......
那個周末的晚上，我回到家以后，母親卻也沒有提及此事。
次日下午，當(dāng)我返校的時候，媽媽撈了一大盆囫圇酸菜切碎，破天荒地用清油在鍋里熗炒之后，裝入一個小瓷罐里，然后叮囑我：
“吃飯的時候給每個同學(xué)也分點(diǎn)兒，剩下的你自己可要省著吃�。 眮淼綄W(xué)校以后，恰巧宿舍里沒人。于是,我就把菜罐子藏在自己放書籍和衣物的箱子里。開飯的時候，看著十幾個半大小子那種狼吞虎咽的勁頭，我終于沒有勇氣將菜罐子拿出來。
此后，每當(dāng)吃飯的時候，我總是背著人悄悄地打開箱子，夾一筷子炒酸菜壓在碗底，獨(dú)自一人躲到一邊去吃飯。
回到家里，我對母親撒謊說是和學(xué)們共同分享了那壇子炒酸菜。看著母親臉上溢出的笑容，我內(nèi)心感到十分的惶愧。這件事兒，至今我都未敢在老母親面前道破真相......從那以后，每個周日下午，當(dāng)我返校的時候，手里總提著那只瓷罐子，里面裝滿母親認(rèn)認(rèn)真真炒好的酸菜。那只瓷罐子，我提了讀高中的兩年時間。也就是這只酸菜罐子，后來又伴隨著我回鄉(xiāng)勞動，伴隨著我參加工作，伴隨著我結(jié)婚成家，伴隨著我生兒育女......
十多年后，妻子不慎將那只罐子打碎了，為此，我與妻大吵一場，至今耿耿于懷！
成家以后，吃不到母親腌的酸菜了。也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每當(dāng)秋季到來的時候，我便自己動手腌制起了酸菜。
從那以后，每年我都跟母親一樣，腌上兩缸酸菜：一缸囫圇菜，一缸碎菜。因我從小就經(jīng)常幫助母親腌酸菜，所以頗得母親的真?zhèn)�，對腌菜的每一道程序均掌握得精熟。因此，我腌制的酸菜也頗受鄰里們的青睞。每到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有鄰居拿著大碗上我們家索取酸菜，對此，我來者不拒，十分樂意為他們撈上滿滿一大碗，并一再叮囑他們吃完了再來撈。也許，隱約中有一種償還高中時獨(dú)自偷食酸菜的懺悔和歉疚的味道吧！
久而久之，我的酸菜和我腌制酸菜的手藝在單位便有了名氣，每當(dāng)有鄰居或同事請我?guī)退麄兗译缢岵藭r，我都樂此不疲，有時干脆親手為他們腌制好，并親傳經(jīng)驗(yàn)。僅此一事，我便在單位落了個極好的人緣。
在一個人的一生當(dāng)中，從小養(yǎng)就的飲食習(xí)慣，不管你的生活、地位發(fā)生什麼樣的變化，他的飲食習(xí)慣是終生難以改變的。就因?yàn)槲沂浅灾岵碎L大的，所以,養(yǎng)成了一種獨(dú)特的飲食口味,沒有酸菜就感到食而無味。因此,時至今日，我年年都會不厭其煩、不遺余力地腌制酸菜。無論走到那里，無論我的生活發(fā)生什麼樣的變化，總也改變不了我對酸菜的那種特殊的情結(jié)和那份獨(dú)有的感受。每當(dāng)吃飯的時候，即便是再好的宴席，假如沒有了酸菜，我總是覺得提不起濃厚的食欲來。
我甚至常常突發(fā)奇想：假如在國宴上，烹調(diào)生猛海蟹、龍蝦鮑翅時，或配以上好的陜北酸菜，那味道一定別有洞天，另是一番滋味吧！
無論如何，我對酸菜情有獨(dú)鐘!
因?yàn)橛辛怂岵�，我便可以吃得下世界上任何難以下咽的飯食！
我的一生，注定要與酸菜結(jié)下不解之緣，注定是要與酸菜終生為伍了，乃至于也許在我彌留之際也一定會口銜著酸菜方能冥目九泉，不留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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