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河散文

　　這地方不是一村一坊，而是一片水域，上千畝地數(shù)萬人口。實際上，這是雄踞湘桂兩省區(qū)的都龐嶺和越城嶺合抱而成的一塊盆地，極圓，形如一只輪子，湘江的一條支流灌江，正好切著輪子的邊緣流過，汨汨河水似在推撞輪子轉(zhuǎn)動，恍如一架龐大的水車。

　　自湘江的出口進入灌江，因是逆流，早年間行腳人就多走旱路。偶有朔流而上的船只，也是靠土著人拉纖，沿著江邊的棧道一步步牽引。而今，那些白發(fā)蒼蒼的船工纖夫，看著河上如梭往來的機船，在感懷往日艱辛的同時，無不驚嘆世道的殊異，時光正如流水一般宣泄著他們心中的塊壘。

　　間隔一條水道，生息兩個民族：瑤民依山臨水，漢人則居平陽之地。三十年前，平陽村落雜亂而又破敗，房屋多為土筑墻。雖有田畝，卻少收成。有力氣的男人，紛紛下河為林區(qū)放運木排。木排出灌水，下湘江，直至洞庭湖，十天半月不歸，親人望穿秋水。遇上暴雨季節(jié)，山洪暴發(fā)，風(fēng)險浪激，親人更是肝腸寸斷。每到排工歸來日期，河岸上總站了拄拐棍的老人，抱娃仔的婦女，扶老攜幼翹首相望，如同沿海一帶望海的人。

　　我在這片水域生活了二十多年，離開之后心里總牽牽扯扯，不時詢問去那里采風(fēng)和取景的人，打聽鄉(xiāng)關(guān)消息。好心的人告訴我，那地方米糧已很豐足了；自從政府嚴令保護水源以來，排工就沒有了；又修寬了通往山外的旱路，早已車馬絡(luò)繹，有了大集市；房屋已建筑得像小城鎮(zhèn)一般規(guī)模。我猶未信，不久卻從電視上見證了這一切。

　　采風(fēng)和取景的人多沿水而行。這條水路有一處三角沖擊洲，河沙淤泥堆積，像一塊露出水面的龜背，龜背上叢生著雜草亂樹，四周是大片的葦蕩。草長鶯飛時節(jié)，遠遠望去那葦蕩猶如平浮在水上的一片碧綠的荷葉。

　　夏天，葦花開了，白茫茫的，像雪。微風(fēng)一吹，葦花紛紛落在水里，魚就多了起來，這是因為魚都來搶食葦花，所以叫葦花魚或者雪花魚。遠遠望去，葦蕩周圍的水面上浪花激蕩，魚跳蝦躍，景象十分壯觀。這時正是夏種后的農(nóng)閑季節(jié)，河岸上的人都紛紛下河捕魚，他們劃著竹排，帶著魚網(wǎng)和撈子等捕魚工具，繞著葦蕩周圍撒網(wǎng)、下釣，把一筐筐又肥又鮮的魚搬上葦洲，就在葦洲上用石頭架起瓦鍋，燒火煮魚。人們圍著魚火唱起漁歌，打起漁鼓，跳起漁公（婆）舞�？駳g之后，人們把魚平均攤開，按人頭分發(fā)，這種習(xí)俗據(jù)說流傳了千百年之久。

　　那時候，大河兩岸長滿了蒼天古樹。夏夜，人們就在古樹下納涼，聽水埠頭里夜浴的女人們的嘻笑聲；看河面上沸騰的漁火。漁火由捕夜魚的人燃起，他們劃著竹排，排頭上掛著漁燈，載著漁鷹（鸕鶿），踏著水浪，喊著號子，形成河面上一道獨特的夜景。

　　秋日，天高云淡，草黃樹紅；葦穗子經(jīng)霜，一派赤褐，水面上蕩動著一團團的火云。正是砍葦?shù)臅r候，河邊人便砍了葦桿去，剖成葦蔑編籃織筐，精巧玲瓏，成為商品。這里已有好幾家葦編工藝廠，形成一類行業(yè)。也有打野鴨的人，他們事先在葦洲和草樹上設(shè)了鳥媒子，待候鳥落到葦洲上，便劃著竹排，提著火銃，往返于葦蕩之間。

　　這是水上風(fēng)光，看山則又是另一番景致：水域四周的山勢險峻而又嵯峨，層層疊向天際，恍如奔涌的浪峰，呼嘯漫卷，氣勢恢宏。在霧散日出的早晨，千峰萬壑一派蒼綠，其間點綴著零星的紅樹黃花，憑添出蕩人心魄的嫵媚與雅韻。

　　沿水愈行愈見山勢逼仄，終至山夾水，亂石林立，草樹蔽日，可見山民蟄居。房屋皆為木樓竹瓦，人多粗衣布褲，女人和男人一樣獷放，不同的是男人都擅射獵狂飲，女人能織會唱。山地民風(fēng)女不出嫁，男人入贅，因此，世世代代保存著最純正的土著血統(tǒng)。這里每年都有幾度節(jié)會和祭祀，各源瑤人抬酒擔(dān)肉不分晝夜打著燈籠火把分從四方匯聚一處，盛況空前。這時候，便有平陽人帶了火柴鹽巴絲絨電筒等物趕來，將瑤民的藥材和獸皮換走。往來頻繁了，瑤漢之間便有了許多同年和老表。

　　平陽人進山多落腳在老表家。講起山里的日子，老表就嘿嘿苦笑。平陽人就帶了些同情，勸說老表伙同他做生意。老表卻把青光光的腦袋搖得如撥浪鼓，說山里人要有那份本領(lǐng)，就不會被人喊做炭古佬了。平陽人立即批評他，說炭古佬也是人。我若有你這份福氣，寧愿做個炭古佬呢。這話夾著酒氣，被老表的婆娘品出咸淡來，臉上就有了幾分燒。燒炭的老表本人像塊炭，婆娘卻眼明心細，是個觀音呢，日曬雨淋黑不了皮肉，身骨壯實如虎狼。她也敬慕這個識文斷字精明能干的老表，又會體貼人，每次來都要送好些布料絲絨，五顏六色的，看得人眼花。這樣一分神，繡花的針就刺了手，眼睛里疼出酸淚來。因為對老表有了好感，招呼也就分外周到，煙是煙，茶是茶，酒更在份內(nèi)。老表每回來，表嫂都打扮得光光鮮鮮：黑發(fā)抹了茶油，盤成大髻，襯得臉如白玉；水紅無袖衫裸露兩斷膊肉，豐腴如脂；淡藍色百喜裙將腰束了，胸郭更加豐滿，在昏黃的桐油燈光中投下兩團粉紅色的重影。若是男人不在家，表嫂便將酒菜端到老表手里，自己在一旁把盞相陪。吃到酒酣耳熱，四目相對，便有一只碗掉在地上，男女于是皆張惶失措。卻在這時，屋外傳來一聲夜雞啼鳴。夜雞叫了？女人吃驚地說。夜雞叫了，男人跟著說。山里人說，夜雞打鳴不是好兆頭，于是老表便到別處借宿，這是山里的風(fēng)俗。

　　不管是山，還是水，都屬于大河的范圍。山環(huán)水繞，源遠流長，這是千百年的風(fēng)水，就像形如水車的大河，永不停息地轔轔流轉(zhuǎn)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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