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散文
我遙遠的記憶里,只有姥姥家。
我不是北大荒的土著,而是移民。我是從哪里移民過來的呢,這里暫且不說。我只記得兩次和媽媽一起回到河北老家,看望姥姥姥爺。我在關里的親人就是姥姥家的人。母親不在的時候我又兩次回到姥姥家,看望了舅舅和老姨。如今舅舅不在了,老姨還有病。見面的時候就是舅舅的孩子和老姨的孩子。他們都長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成群結隊的,很大的一個家族。我們全家和他們聚集在一起,無論是人數(shù)還是感情的浪潮,都很壯觀。
河北省的文安縣,用我們家鄉(xiāng)的口音,把文安叫文南,“安”字讀不準。我五歲的記憶里,文南洼發(fā)了大水,我坐著舅舅推的獨輪車從左各莊坐船去天津,回到東北。五歲能記得什么呢。記得和我老姨家的表弟國慶在玩;記得姥姥家買的菜瓜,用菜瓜雕刻成水桶樣的形狀去到井里提水;記得大嶺表姐和根生表哥扛著鋤頭回家的樣子,我媽常常的念叨,大嶺表姐就是漂亮啊,梳著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記得表哥帶著我去地里捉螞蚱,巨大的蝗蟲在玉米地里飛,颯颯的,我們追呀追;記得已經成為鰥夫的大舅孤獨的睡在蚊帳里,睡覺時的喘息聲就象屋后的高粱地那樣平穩(wěn);記得姥姥家的院子那么大,姥爺當賬房先生的時候攢錢積購置下的產業(yè),成就了姥姥一家的生活。
文南洼,十年九澇。大水淹沒了村莊,淹沒了整個的縣城。我就是在那個夏天里知道這個恐怖的消息的。暑熱的傍晚村民們在村頭聚集,先是說水,說著說著,就說聽到水頭的聲音了。水頭是什么聲音,我不知道。我幼小的思維里,水頭就轟轟烈烈,驚天動地,我的心就象兔子在跳。后來就是連陰雨,下著,下著,不停的下著。泥濘和焦躁和濕漉漉的空氣和滴答滴答的屋檐和泛著潮濕的鍋臺聯(lián)系在一起,大家的心也是濕漉漉的。我姥姥家房子多,有專門的柴禾房,但是積存的柴禾一點一點的用著,快用完了,雨還是淅淅瀝瀝的下。姥爺在屋里轉,姥姥說,走吧,水快來了。我就真的聽到了嘩嘩的水頭的聲音。路上的泥水已經不能通各種車輛。大家把我和媽媽的行李放在獨輪車上,在雨里上路了。我清晰的記得,我們逃走時打著的那把深紅色的油紙雨傘在我家一直存放著,我中學之后才被我玩耍時弄壞;我還記得父親給我買的兒童玩具槍在我們奔走的時候弄丟了。姥姥家的那個雨季,那個洪水到來的恐怖永遠的籠罩在我的心頭。
再次去我姥姥家是五年后,我已經十歲了。這是一次短暫的記憶。因為我的哭啼,使我和媽媽只住了八天就離開了姥姥家。我哭啼的原因今天已經無法告訴我的媽媽了。鄰居好心的安排我去看一次熱鬧,但是鄉(xiāng)村的喪事讓我大驚失色。我怕我的姥爺也陷入到這種可怕的故事里,我象著了魔一樣的放聲大哭,直到姥爺同意我們離開。這一次我記住了和我的表弟國慶一起去用嚼爛的麥子沾知了;記住了傍晚和柱子哥看耍把式的土屋里的熱鬧和唱戲的土戲臺上咿咿呀呀的歌聲;記住了姥姥給我煮的兩個雞蛋,還溫熱著我就吞到了肚子里;記住了前院那顆粗大的覆蓋著整個院落的棗樹,棗樹上綴滿了青色的大棗;記住了為吃到大棗和棗樹的主人也是本家的孩子的打斗;那一次離開,大舅用自行車送我們,正是清晨,我看到了文安縣城巨大的城墻和砌成圓弧的大門。
這就是我的記憶。
這次假期我和表哥表弟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叫來了我的柱子表哥。他已經老了,可是我還能找到當年他披著一件藍色的粗布褂子,剃著光頭,一副勇武的樣子。他說血拴,已經不喝酒了,但,你來了還是要喝點的。我說到姥姥前院那棵棗樹,他們說,那是我的表弟家的。他們開始夸我那個本家的表弟,說他現(xiàn)在還了得,做著大買賣,還辦著出口。正說著,這個表弟就到了。背頭一絲不亂,紫色格襯衫,舉止沉穩(wěn),果然不凡。他說他的兩個孩子都出國深造,家里的買賣也非常好。和我坐在一起的親戚都說他有錢了人緣非常好,村里的大事小情他都花錢,今天的飯就是他去算的帳。我想起當年為了吃他家的棗和他摔跤打仗的情景,心里不覺得暗暗的有一絲窘意。我想說那棵棗樹真是福音,我想說我們當初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我什么也沒有說。我從他的頭型和臉色,從他的談吐和他小心的笑意,立即就找到了他當年的影子。他好像把過去的不愉快都忘記了。和我喝酒,然后把我送到高速路口。我看到他開著凱迪拉克越野車,一幅成功者的樣子,我才知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那棵棗樹給他帶來的。其實,那棵棗樹是長在了他家,長在誰家,誰家都會這樣的。棗樹,我還記得被風吹落的那節(jié)樹枝,上面有兩個大棗,青青的,長長的,甜甜的,我把它搶在手里,一直握著。他搶不過我我還打了他他就去喊娘,于是我開始跑。一跑就是四十多年呀。
四十年的今天,姥爺姥姥家的祖屋已經沒有了。我記得姥爺七十多歲的時候還扛著玉米秸彎著腰從坡上爬上那所大院。表哥全家已經從院子里搬出來,和大舅住在一個新的院子里。十幾年前我去的時候大舅還在,今天只有表哥和孫子住在這里了?吹奖砀绲膬蓚孫子在炕上玩耍,我就想,他們長到我們這個年紀,這里會是什么樣子呢。他們還記得我嗎,記得當年那些我們認為快樂和興奮的日子嗎。
表嫂給了我們一個倭瓜,我們接過來,放在車上。妻子說,倭瓜沉甸甸的,肯定又面又甜。是呀,這個假期姥姥家給我和我的家人帶來了那么多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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