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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兒的散文
二十年前，杏兒作為這個偏僻的山村里唯一參加高考的女孩，自然成為村里人議論的焦點。杏兒心里的緊張可想而知，她對自己說，一定要考上，千萬不能失�。∪欢�，她卻以十二分之差落榜了，這就意味著將告別學(xué)生生涯。因為她清楚自己的處境，家里是絕對不會給復(fù)讀的機會的，何況，村里的其他女孩子都早早輟學(xué)了，只有她堅持上到高中畢業(yè)。
果然，父親知道消息后，無奈地嘆息：“娃，認命吧，我們生來就是土地刨著吃的！”
杏兒淚水長流，一聲不吭。十幾年的辛苦付出，難道就甘心這樣放棄嗎？母親知道女兒還想復(fù)讀，但她不敢說什么，只在一旁陪著流淚。
嫂子見此情景，怕父親心軟了，就惡聲惡氣地說：“怎么，還想念書？還嫌我們家花的冤枉錢不夠多嗎？我們成天累死累活地供你這些年？你還不知足�。∫�，自己想辦法，甭想拿家里一分錢！”
杏兒明白自己當時的處境：父母年邁多病，哥哥嫂子當家，自己只有夾著尾巴做人。她再無指望，就斷了復(fù)讀的念頭，只好扛起鋤頭跟著哥嫂下地了。
剛開始地里勞作時，那種頭頂烈日、腰酸背痛的滋味實在太不好受了。過了幾天，漸漸適應(yīng)了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家生活。坐在地頭休息時，望著天空飛翔的鳥兒，她想，也許命中注定，自己就該這么守著土地過一輩子吧。
一天中午，杏兒吃過午飯，坐在門前的大榆樹下看書。忽然，她聽到村西有嘈雜聲，好像有人哭喊著什么。她聞聲跑過去，眼前的情景驚得她目瞪口呆——她看到劉嬸臉色烏青、口鼻流血，被兩個人抬著往一輛三輪車上放，隨后又見劉叔抱著小女兒沖出大門，那女孩也是口鼻流血不止，他家的另外幾個女兒哭喊著緊跟出來……在場的人一片慌亂，人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
“怎么回事？”
“好像吃什么有毒的東西了！”
“是啊，聽三女說她媽在飯里和了一包像大米的東西�！�
“哎呀，那可能是老鼠藥，他們怎么不看清楚就下鍋呢？”
“唉，他們一家都是睜眼瞎呀！”
“太慘了！幸虧他劉叔和其他幾個孩子還沒吃！”
杏兒知道，劉嬸一家是村上最困難的，他們家有六個孩子，都是女孩。因為一心想要個男孩，就一直接二連三地生，孩子越多，日子越難過。孩子們都沒讀幾天書就都輟學(xué)了，有的出門打工，有的下地干活。前幾天，在城里打工的大女兒捎來了一包撿來的舊衣舊鞋，劉嬸在其中的一個衣兜里發(fā)現(xiàn)一個酷似方便面袋子的塑料包，打開看見白花花的顆粒，誤以為是大米，那個年代，大米在苦水村還是稀缺東西，于是劉嬸大喜過望，就把那袋“大米”下到鍋里，和面片煮在一起做成飯，本想改善一頓，卻不料招來如此大禍。
劉嬸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就斷氣了，那小女兒雖活下來了，但從此變得神情呆癡，走路不穩(wěn)，令人看著心酸。
這件事，使得杏兒受了很大的震撼，她想，要是劉嬸家的孩子有一個識字的，何至于發(fā)生這樣的事！
不行，決不能讓這樣的悲劇再延續(xù)下去了！她發(fā)誓要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改變村里女孩的命運，她多么希望能夠改變家鄉(xiāng)這種愚昧落后的現(xiàn)狀！
她思量再三，終于決定要沖破重重困難去復(fù)讀。
......
自從杏兒決定要復(fù)讀的那天，她就開始偷偷攢錢。
中午，她放棄休息時間，頂著酷熱太陽，摘下熟透的杏子，一顆一顆地掰開，往笸籮里晾曬杏干和杏核。當?shù)厥a(chǎn)杏子，夏收時節(jié)，家家院子里晾曬著黃澄澄的一片。晾曬杏干是一件很繁瑣的活兒，要挑日頭好的時候，還要勤翻勤收，稍有疏忽，一旦受潮發(fā)霉，可就前功盡棄了。
陰雨天，不能下地干活時，她就跑到山上拾“發(fā)菜”，泥水沾濕了衣褲她也毫不在意。發(fā)菜是一種陸生藻類植物，是營養(yǎng)價值極高的食物，生長的山坡的荒草下面，因起形似亂發(fā)，顏色烏黑，故名發(fā)菜。發(fā)菜的價錢是很貴的，當?shù)睾芏鄫D女有空就去山上拾。杏兒隔三差五地拾了十幾天，就賣了五十多元錢。
家里沒活兒時，她跟村里放羊的人一起，去到山澗邊挖一種當?shù)亟泄费来痰闹参铮@種植物的根可以入藥，當時藥店大量收購，村民們有空就上山挖來賣錢。但是這種活兒非常危險，尖利的刺不小心碰到身上，刺痛的感覺深入骨髓，而且這種刺大多長在懸崖峭壁的邊上，一不留神摔下去可就沒命了。干這活的大多是身強力壯男人，他們不愿意帶一個女孩子去冒這種險，但倔強的杏兒還是軟纏硬磨地跟著去了。
還有五六天就開學(xué)了。但杏兒攢的錢還不夠交學(xué)費，那幾天，她成天心事重重，滿心的焦慮不知向何人訴說。向父親說嗎？肯定招來一頓數(shù)落，父親本來就不同意她一個女孩子家上高中，怎能同意她補習(xí)？向母親說嗎？即使母親支持她，可這個家里的事，向來不是母親說了算的。她只好早出晚歸地撿發(fā)菜，當然，靠這幾天撿的發(fā)菜也買不了多少錢，何況還要下地干活。隨著開學(xué)日期的迫近，她心中那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越來越黯淡了。
就在這時，村里來了個貨郎，挑著擔子拖長聲音喊著“頭發(fā)換花線嘍——”當時，在偏僻的農(nóng)村里，貨郎箱子里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是很受歡迎的，五彩的絲線啦，鮮艷被套床單啦，奇形怪狀的塑料小玩具啦，還有當時在農(nóng)村還很少見到的電子手表啦，等等。這一切，無不是那樣強烈地吸引著村里人（尤其是女人們）的目光，村里的婦女們紛紛拿出積攢的亂發(fā)，換回了自己喜歡的東西。杏兒平素不喜歡湊熱鬧，可這次偏偏跑去看，看著看著，她突然下意識地抓起自己的辮子，這根一尺多長的黑亮光滑的辮子，是杏兒的驕傲，曾有幾個貨郎試圖買走它，杏兒一直不肯。這時，她卻迫切地想把它剪下來賣給貨郎。杏兒不會討價還價，三言兩語之間，辮子就到了貨郎的手中，杏兒激動地攥著八十元錢跑回家去。母親看到她腦后空蕩蕩的，大吃一驚，連聲逼問怎么回事，杏兒只好對母親說了自己想復(fù)讀的念頭，母親心疼地摟著她只掉眼淚：“我可憐的杏兒啊，你怎么就這么死心眼兒！”。
杏兒交學(xué)費的錢攢夠了，可接下來，該怎樣向家里說呢？直接說，肯定又會被斥責(zé)，自己辛苦積攢的錢也許還會被沒收。杏兒和母親商量了半天，最后，母親決定，讓杏兒先偷偷地去上學(xué)，回頭她會向家里人說明一切的。杏兒猶豫不決，母親堅定地說，“放心吧，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你只是去學(xué)校安心學(xué)習(xí)吧�！毙觾毫髦鴾I點點頭，她想，也只有這樣了。雖然她知道，她走后，母親又將面臨的是一場地動山搖疾風(fēng)暴雨的摧殘，但她還是咬咬牙走了。
一年之后，杏兒終于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舜髮W(xué)，成了村里唯一一個女大學(xué)生，也成了她們村女孩的驕傲和希望。
從此，村里讀書的女孩漸漸多起來，后來，就有一個又一個女孩相繼走進了大學(xué)。
那時，已經(jīng)畢業(yè)回家鄉(xiāng)做教師的杏兒，看著村里的女孩一個個出息了，心里很欣慰，她覺得自己多年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她滿懷信心地展望著，自己的家鄉(xiāng)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好。
然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杏兒看到自己的家鄉(xiāng)依然那樣貧窮落后，村里大多數(shù)人紛紛奔向城市打工，村子里顯得更加蕭條冷清。村里的女孩，少數(shù)考上大學(xué)遠走高飛了，更多的早早輟學(xué)去城里做起了“打工妹”，并很快都有了“男朋友”。杏兒每次看見那一個個稚氣未脫卻濃妝艷抹、挎著男朋友的胳膊在村里招搖而過的女孩，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悲哀。她突然覺得，自己當初那些豪情壯志，竟是那樣的天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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